江蘇按察使署舊址大門,林則徐曾在此辦公,內設蘇州林則徐紀念館。江蘇省蘇州市紀委監(jiān)委供圖

蘇州林則徐紀念館中的林則徐坐像。江蘇省蘇州市紀委監(jiān)委供圖

今年是林則徐誕辰240周年。位于江蘇省蘇州市姑蘇區(qū)道前街170號的江蘇按察使署舊址,曾是林則徐辦公之地,今年經(jīng)過修繕后向公眾正式開放,并建成蘇州林則徐紀念館。

林則徐曾任江蘇按察使(1823—1824年)和江蘇巡撫(1832—1836年),駐節(jié)蘇州,前后近七年時間。在他四十余年的宦海生涯中,在蘇州的時間雖不算長,卻如同一方精心雕琢的蘇工玉印,將勤廉為民、重視家風的印記鈐在這座城市中,留在歷史長河里。

公來民樂 公去民思

在蘇州市姑蘇區(qū)滄浪亭五百名賢祠里,有一塊林則徐石刻畫像,畫像旁的贊語是“公來民樂,公去民思;于湯不作,惟公嗣之”,生動體現(xiàn)了蘇州百姓對林則徐的景仰之情。

贊語中的“于湯不作,惟公嗣之”說的是清代兩江總督于成龍、江蘇巡撫湯斌未竟的事業(yè),林則徐很好地繼承了。于成龍、湯斌都是一代廉臣,享有盛譽,林則徐踵武前賢,其人格、功業(yè)亦彪炳史冊。

林則徐初次抵蘇之際,江南正陷于“積案如山”的困局。江蘇素為財賦重地,訟獄繁劇,而官場積弊甚深,許多案件拖延不決,百姓苦不堪言。到任江蘇按察使后,林則徐立刻投入到清理積案的工作中,“寢食以之,晝夜勿輟”,并在衙署門前題寫對聯(lián)“求通民情,愿聞己過”,以示以身作則的決心。林則徐常挑燈閱讀卷宗,每案必細究其由,力求公允。僅數(shù)月,就處理了絕大部分積案,百姓歡欣鼓舞。

民間流傳,百姓將“青天再世”一匾送至按察使署,感謝林則徐秉公斷案,林則徐認為決獄平冤是職責所在,自己不過將分內的事干好,受之有愧,遂要求來人將匾以斧裂之,送后堂作灶柴之用。

更見其擔當?shù)?是道光十三年(1833)夏秋之際暴發(fā)的江南大水。這次洪災以“蘇松四府一州”災情最重,林則徐目睹饑民慘狀,聯(lián)合兩江總督陶澍上奏緩征災區(qū)賦稅兩年,卻遭道光帝嚴厲斥責。林則徐據(jù)理力爭,單銜上奏《江蘇陰雨連綿田稻歉收情形片》,將受災情形詳細上報,力陳“多寬一分追呼,即多培一分元氣”,希望給予受災百姓喘息之機,最終得到允準。消息傳開后,“疏稿爭相傳鈔,遠邇?yōu)橹�紙貴。小民聞之,皆嗟嘆聚泣,慶更生”。

為了賑濟百姓,林則徐致信蘇州名士潘曾沂,促其開倉放糧,帶動富戶響應;派諸生查戶散賑,使災民免遭胥吏的克扣盤剝;首創(chuàng)“擔粥法”,令人挑著粥擔分赴城鄉(xiāng)各地人多之處給食,自己則“日食粥一盂”與民共苦。這些舉措,不僅緩解了燃眉之急,也展現(xiàn)了林則徐“民瘼在心”的為官本色。

面對吸食鴉片風氣的潛滋暗長,林則徐曾在蘇州各處微服察訪,觀察到“吳中有不治之癥二:在官曰疲,在民曰奢。即如游手好閑之民,本業(yè)不恒,日用無節(jié),包攬伎船,開設煙館,要結胥役,把持地方”。林則徐對此痛心疾首,率先在南浩街嚴查開設煙館的地痞惡棍,雷厲風行整治煙販和吸煙者,在蘇州留下了禁煙的最早記錄。

在致力根絕鴉片的同時,他還積極關注戒煙之方,收集了十余種戒煙斷癮藥方,邀請名醫(yī)何書田編撰《救迷良方》,研制“忌酸丸”和“補正丸”,為鴉片成癮者提供系統(tǒng)的戒煙方案。后來,他以蘇州為例,深刻闡述了鴉片對國計民生的嚴重危害,上奏請求在全國范圍內禁煙獲允準,遂有“虎門銷煙”的歷史壯舉。

壁立千仞 無欲則剛

按察使、巡撫皆為一省要職,手握重權,逢迎賄賂者絡繹于途,林則徐清廉剛正,恪守“不敢于額外妄取一文錢”的信條。后來,林則徐任兩廣總督時曾于衙署堂上自題一聯(lián):“海納百川,有容乃大;壁立千仞,無欲則剛”,這正是其拒腐防變的精神盾牌。

清代官場迎來送往、講究排場的風氣盛行,林則徐對此十分厭惡排斥。他在蘇州大力裁減儀仗隨從,禁止鋪張迎送,無論出行還是視察,都力求輕車簡從,以求能接觸到真實的民情。

林則徐日常生活極為儉樸,據(jù)載他“起居飲食,概從儉樸,食無兼味,衣無華彩”,其薪俸除家庭基本用度外,多用于周濟貧寒學子、捐助地方公益事業(yè),或購買書籍,充實他的“七十二峰樓”藏書。林則徐的清廉并非刻意標榜,而是內化于心、外化于行的自然流露,源于他對“官無大小,皆為民役”的深刻認同。

這種風骨,也體現(xiàn)在他對屬吏的嚴格約束上。他多次頒布告示,嚴令禁止下屬收受“節(jié)敬”“門包”等任何形式的“陋規(guī)”。清末“陋規(guī)”花樣繁多,所謂“節(jié)敬”是節(jié)日送給官員的禮物,“門包”則是打點門房的禮物,沒有他們稟報,連門都休想進,此外還有夏天的“冰敬”、冬天的“炭敬”等,凡此種種,皆是盤剝百姓的手段。

每每聽到屬吏有貪贓枉法之事,林則徐常忍不住發(fā)脾氣,為克制自己的卞急性格,他曾手書“制怒”的匾額懸于聽事之堂。對于貪腐僚屬,一經(jīng)查實,即嚴參究辦,絕不姑息,使蘇州官場風氣為之一新。

同時,林則徐也嚴于自察。道光十二年(1832)底,他向朝廷密陳江蘇藩、臬、道、府的政績考語。藩指一省之布政使,臬指一省之按察使,道、府指的是道員、知府。他上疏言“察吏莫先于自察,必將各屬大小政務,逐一求盡于心,然后能舉以驗屬員之盡心與否”;“若上司之心,先未貫徹于此事之始終,又何從察其情偽?則表率甚不易言也……惟恃此不敢不盡之心,事事與屬員求其實際”。要求下屬做到的,自己先做到,要求下屬執(zhí)行的,必定先將意圖通曉下屬,如此反求諸己的精神殊為難得。

林則徐重視選拔與任用才識優(yōu)長、年富力強、辦事干練的官員。清代的官員考績分為“京察”與“大計”兩類,前者的考核對象主要是在京任職的官員及各地總督、巡撫,后者則考核其他地方官員,一般三年一次。林則徐身為巡撫,兩度參加“大計”,對司道府官員的立心、行事、人品、官聲嚴格考核,出具考語,上報朝廷。以《校邠廬抗議》而聞名的馮桂芬等一批有實干精神、德才兼?zhèn)涞娜瞬?得到林則徐的賞識而獲提拔重用。

他注重教化,常以“清、慎、勤”三字訓勉下屬官員,堅信“吏不畏吾嚴而畏吾廉,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”。在蘇州,他樹立了“廉生威”的典范,其影響遠超任期本身。

在整個為官生涯中,林則徐一直懷抱經(jīng)世濟民、清廉自守之志。在朝堂之上,他與陶澍、梁章鉅等人以經(jīng)世實學相互切磋,共議漕運、鹽政改革大計;在書齋之中,他與魏源、龔自珍等人心懷社稷,縱論開眼看世界之方略;即便謫戍邊陲,仍與鄧廷楨、王鼎諸公肝膽相照,家國情懷始終不滅。

這些人對林則徐而言,有授其為政之道的師長,有共守清廉風骨的知己,也有共擔天下重任的同道。林則徐的“交往圈”,從來不為私誼所固,而是志士仁人之間“以氣節(jié)相砥礪”的精神同盟。林則徐一生宦海浮沉,深知“做官不易,做清官更不易”的道理,但他始終將“上酬國恩,下恤民命”視為己任,從未因仕途艱險而改變其濟世安民的初心。

留錢何用 財損其志

據(jù)其子孫及幕僚所言,林則徐在蘇州的官署住所極為簡樸,毫無封疆大吏的氣派,他本人堅決反對購置華服、添置貴重物品。他不僅自己身體力行,還嚴格約束家人,對家庭內部的嚴格管理,正是其能始終廉潔自律、拒絕外界諸多誘惑的根基。

林則徐雖然政務繁忙,但從未忽視對子女的教育。長子林汝舟、次子林聰彝等隨任身邊,林則徐常于公務之暇課子讀書,教導他們讀書的目的在于“明理做人”,以明道理、立人品為先,而非僅僅追求科舉功名。

通過書信進行教育,是林則徐家風傳承的重要方式。他在與友人、家人的通信中,多次談及對子女教育的看法。他要求子女必須熟讀經(jīng)史,尤其注重培養(yǎng)他們民胞物與的胸懷和經(jīng)世致用的才能。他還讓子女參與到部分公務中,如幫助抄寫文書、整理檔案等,讓他們從中了解民間疾苦和政務繁難,知民生多艱、為官不易,避免沉溺于享樂中。

林則徐屢屢告誡子孫不可染上官宦子弟的紈绔習氣。針對世風日下的時弊,他寫下著名的家訓格言《十無益》,其中說“存心不善,風水無益”,與其相信風水會給人帶來好處,不如心存善念、常行善事;“行止不端,讀書無益”“心高氣傲,博學無益”說的都是要注重道德修養(yǎng),這是讀書求學的基礎;“妄取人財,布施無益”,收受別人錢財已是失德,卻想著通過布施他人換得心安,豈不矛盾?林則徐的這些話,既是他自己的修行標準,也是教育子女的基本原則。此格言雖成文于后來,但核心思想林則徐在蘇州任上已常對子弟宣講。

林則徐晚年養(yǎng)病期間,曾親立《析產鬮書》,將微薄家產予以分割。鬮書是當時分家合同的一種常見形式,通過抓鬮的方法均平分配家產,同時鬮書還具有遺囑的性質,對子女做最后的囑咐。

在鬮書末尾,林則徐諄諄囑咐道:“產微息薄,非儉難敷,各須慎守儒風,省嗇用度;并須知此等薄業(yè),購置甚難,凡我子孫,當念韓文公(即韓愈)‘辛勤有此,無迷厥初’之語,倘因破蕩敗業(yè),即非我之子孫矣!”

林則徐畢生所留物質家產并不豐厚,他告誡子孫家產雖不豐厚,也是辛勤得來的,當節(jié)省用度,切不可流于奢侈。他曾言:“子孫若如我,留錢做什么?賢而多財,則損其志;子孫不如我,留錢做什么?愚而多財,益增其過。”這種超脫物欲的價值觀,深深影響了林氏后裔,其家族人才輩出,多有為國為民之士。林則徐嚴謹樸實的家風,才是真正值得重視的財富。

回望林則徐在蘇州的歲月,其言談舉止本身就是最生動的家風教材。子女們親見他深夜伏案閱卷的背影,親睹其賑災濟民時的憂勞憔悴,感受其拒賄時的凜然正氣——這一切的耳濡目染,使得“清廉剛正”不再只是紙上的訓誡,而是化為精神自覺,成為不可磨滅的家族基因。

今天,當我們來到江蘇按察使署舊址,便有了一個感悟林則徐人格魅力甚至與他進行對話的地方。更為重要的是他的擔當精神、清廉品格和嚴謹家風,早已深深融入這座古城的文化血脈之中。林則徐與蘇州的淵源,是一段關于責任、風骨與傳承的佳話。在他駐足江南的歲月里,以清名如水滌蕩官場積弊,以家風如磐奠基后世昌盛。重溫這段歷史,我們不僅是在緬懷一位正氣凜然的先賢,更是在汲取一種于困境中擔當、于誘惑中堅守、于日常中傳承的精神力量。